中国人耳熟能详的“黄粱一梦”、“南柯一梦”，来自唐传奇《枕中记》和《南柯太守传》，但相似故事，晋宋之际早有流传。这个故事较早版本，是《搜神记》里的一个商贾美梦，亦反映了当时官场和商人的百态。

《搜神记》载有：“焦湖庙有一柏枕，或云玉枕，枕有小坼。时单父县人杨林为贾客，至庙祈求。庙巫谓曰：‘君欲好婚否？’林曰：‘幸甚。’巫即遣林近枕边，因入坼中，遂见朱门琼室。有赵太尉在其中，即嫁女与林。生六子，皆为秘书郎。历数十年，并无思乡之志。忽如梦觉，犹在枕旁，林怆然久之。”大意是指焦湖庙内有一个具裂纹的枕，亦称为玉枕。当时单父县有一位名杨林的商人，到庙中祈求。庙祝对他说：“你想有好婚姻？”杨林表示同意，庙祝就叫他靠近玉枕的裂纹。杨林恍惚走入裂纹中，看到豪华的房舍，赵太尉亦身在其中，并把女儿嫁给杨林。杨林生了六个儿子，个个都出任秘书郎。数十年过去，杨林都没有回乡的打算。忽然醒觉时，发现自己只是在枕旁，好似发了一场梦般。这故事也见载于《幽明录》，情节大致相同，唯一差别是梦中杨林做了高官女婿后，自己当上了秘书郎。

为什么商人杨林别的美梦都不做，独独选了当高官女婿和秘书郎呢？这就要说到东晋南朝时期，社会阶层僵化，上升通道封闭，出身决定前途。寒门出身的人只能担任脏活累活的“浊官”，就算做得再好，官阶升迁亦有限，而士族子弟可以直接从较高品级的官职做起，而且是事少钱多的“清官”。商人大多寒门出身，要改变命运，最好途径是与士族联姻。

秘书郎是士族子弟起家之选。南朝人说，你只要出身好，会写一些问候起居的话，如“身体如何啦”、“一顿能吃几碗饭”，毋须其他才能，就可以当个清闲秘书郎。商人杨林的枕中梦，的确是当时社会庶民最高梦想。

然而这个梦想遭遇的抵抗也很强大。《南史‧列传第六十一‧儒林》载士族子弟王元规，母寡家贫，兄弟幼弱，郡土豪刘瑱看中他的门第，想把女儿嫁给他，元规坚拒，他对母亲说：“因不失亲，古人所重，岂得苟安异壤，辄昏非类。”意思是所娶不是同类。

又有志怪小说《盛道儿》：“宋元嘉十四年，广陵盛道儿亡，托孤女于妇弟申翼之。服阕，翼之以其女嫁北乡严齐息，寒门也，丰其礼赂。始成婚，道儿忽空中怒曰：‘吾喘唾乏气，举门户以相托。如何昧利忘议，结婚微族？’翼之乃大惶愧。”大意是宋元嘉十四年，广陵郡有个叫盛道儿的没落士族死了，临终前将无依无靠的女儿托付给妻子的弟弟申翼之。守丧期满后，申翼之把盛道儿的女儿嫁给北乡的严齐息。严齐息出身寒门，给了申翼之丰厚的彩礼才得以成婚。婚礼上，盛道儿忽然在空中出现，愤怒地说：“我在快要断气身亡的时候，把家族命运托付给你，你怎么能蒙着良心见利忘义，把我的女儿许配给寒门呢！”申翼之听了感到非常惶恐和后悔。

可见，没落士族也以与寒门土豪联姻为耻。然而，这样的故事被写下来，是否意味着南朝时期士族严守门户的防线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挑战，民间社会寒门土豪凭借财力联姻士族的现象正不可扼制地增多？否则，王元规母亲便不会产生通过联姻“欲结强援”的打算，而王元规的坚持也不会为史书所褒扬。编造出盛道儿做鬼也不瞑目的故事，恰恰反映了传统士族观念面对这一现象的焦虑与一筹莫展。

这与地方豪强势力上升有关。商贾虽是“庶人之业”，但西晋人已经看到，经商不失为种田之外的出路。东晋时大批渡江南迁的北方人，都选择经商，不想种田。到了南朝，许多商人凭借财富成为地方豪族，结交权贵起家，在社会上呼风唤雨。商人多金的生活令人羡慕，一批贵族官僚也加入经商队伍，西晋太子司马遹、刘宋少帝刘义府、南齐东昏侯萧宝卷都喜欢在宫中玩营商游戏。齐武帝萧赜对布衣时所见商贾生活念念不忘，登基后还撰写《估客乐》以作纪念。可见商人的生活品质已为士流所接受。看重士流体面不愿经商的，反倒属于时代特例。但是在中国，权贵经商易，由商而贵难。没有政治地位加持，商人永远处于被剥夺的不安中。

南朝规定庶人需要服劳役，士族可免。寒庶出身的商人，一般会花钱免去劳役。《南史‧循吏传》记载，沈瑀在今天的宁波当县官，杜绝商人花钱免役，逼迫他们脱下华服，穿上布衣，和普通百姓一起服劳役，不服从或行动迟缓，就打骂不休。沈瑀折辱豪族商人的做法得到当地百姓拥护，因为他维护了当时的统治法则和公平，那就是“庶人恒贱，贱人人人平等”。沈瑀青史留名，被认为是个好官。

南朝富商的社会地位已经凌驾一般老百姓之上，但仍无法堂而皇之在政治上与士族比肩，焦湖庙的枕中梦，并非凭空做梦。杨林通过娶高门士族太尉之女，改换门户，得以秘书郎入仕，获得政治加持，从此前途有了保障，岁月静好，这就是古代中国小商人的千年一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