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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华亭鹤唳”如何反映魏晋名士的悲鸣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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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晋时期门吏画像砖,四川省博物馆藏。(图片提供:樊甲山/FOTOE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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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晋志怪小说有不少北人对南方土俗的想像和认知,但很少见到南人对北方的印象,这当然跟编撰者在南方生活有关。与陆机兄弟相关的志怪异闻,却记载着南人北上洛阳的心态处境,尤其“华亭鹤唳”,最能传达动荡时代个人命运的一声悲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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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亭鹤唳

陆机临终的一句“华亭鹤唳”演变为成语,意指富贵险中求,有多少人直至性命难保时才恍然大悟,但亦为时已晚,结局难免像陆机那样可悲。

陆机,字士衡,出身吴郡陆氏,祖父是孙吴丞相陆逊,父亲为大司马陆抗。西晋平吴时,陆机才二十岁,在家乡隐居十年后,受西晋新主征召,与弟弟陆云一道,去洛阳当官。

 

《世说新语》载,陆机赴洛后,屡屡在言辞交锋中大获全胜,如以江东“有千里莼羹,但未下盐豉耳!”来应对王武子的“数斛羊酪”;卢志当面提起他父祖名讳时,毫不客气地反击。这些名动一时的故事,固然表现了陆机的才华敏捷,也透露出南人在北地受到轻视排挤。陆机对卢志的反击,看上去是名士间常见的“或上及祖考,或下逮妇女”的嘲戏之谈,实际是对吴人身份维护,羁旅心态的表现。三国以来北方人骂吴人为貉子,连领万人的小都督孟超都敢公然斥骂河北大都督、全军统帅陆机为貉奴,著名历史学家周一良先生推测,二陆最后为人所谗致死,实与他们吴人出身有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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莼羮

“莼”是莼菜,属睡莲科,多年生的水生草本,叶片椭圆形,浮于水面。莼羮就是以莼菜煮的羹汤。

仕宦洛阳,若干年才能回家一次。陆机《思归赋》云:“余牵役京室,去家四载,以元康六年(公元296年)冬取急归。而羌虏作乱,王师外征,职典中兵,与闻军政。惧兵革未息,宿愿有违,怀归之思,愤而成篇。”大意是在京中任职,离家已四年,终在元康六年的冬天有机会返家,但羌虏作乱未平息,恐怕返家的计划未能实行。 陆云《岁暮赋》序言中说,“余祗役京邑,载离永久。永宁二年(公元302年)春,忝宠北郡;其夏又转大将军右司马于邺都。自去故乡,荏苒六年,惟姑与姊,仍见背弃。衔痛万里,哀思伤毒⋯⋯”意思是自己乘坐车子离开家园前往京城,已经很久了。永宁二年春天,调任到北方都郡,是年夏天,又被调到邺都大将军右司马的职位。自离乡已六年,姑与姊相继过逝,含痛万里。

 

异乡的气候、饮食乃至人事政治,无不令他们想起故乡。这种怀乡之思无论在二陆诗文,还是在闲谈异闻中,都是显而易见的话题。《裴子语林》载:“陆士衡在洛,夏月忽思竹筿饮,语刘实曰:‘吾乡曲之思转深,今欲东归,恐无复相见理。’言此已,复生三叹。”《述异记》传说陆机有一只灵犬名黄耳,可日行三百里,吴郡至洛阳需要走50天,而灵犬送信,15天就能取书信往返。当时人最津津乐道各种能缩短旅行距离的异闻,如《祖台之志怪》说西晋末年名将苟晞驻兖州时,之所以能常常给京都亲贵送珍贵食物,乃是因为他得到一只千里牛,骑乘该牛一日便可往返(兖州至洛阳五百里),食物可保鲜美不过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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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机在洛阳,有犬名黄耳,能寄书抵家。清末吴友如绘。(图片提供:FOTOE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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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晋末年中原政局大乱,思乡是摆脱政治困境、全身而退的有效策略,另一位江东名士张翰的作法就为人称道。他在齐王司马囧手下为官,以思念江南吴地莼羹鲈鱼脍为由,去官返乡,齐王囧不久后被杀,政治山头轰然倒塌,当时人认为张翰知机。他还写过“首丘赋”,虽然今天内容不存,但赋名流传千古。

 

陆机却不肯退。《世说新语》注引《文士传》,言陆机其人,“声作钟声,言多慷慨”,“清厉有风格,为乡党所惮”,是江东名士中的翘楚。《晋书‧陆机传》:“时中国多难,顾荣、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,机负其才望,而志匡世难,故不从。”他先与贾谧亲善,因为贾谧敢于拔擢南人。贾谧是贾后外甥,门下曾汇集以文才见长的“二十四友”,包括陆机及陆云,其中颇有一些投靠权门、名声不佳的人。贾后贾谧被杀后,“二十四友”也四散。陆机转助司马伦,后投靠司马颖,在不同势力间游走。他自视甚高,总以为自己还有机会,在乱世中应该有所作为,不肯退,终于惹来杀身之祸。

 

陆机留在文学史的记忆充满了身不由己的感伤。他的行旅诗,有“野途”、“山泽”、“虎啸”、“哀风”,也有兵乱、盗贼,但这些都不算最大困难,最艰难无助的,还是“世网婴我身”中对离乡别井的哀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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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世网婴我身”

总辔登长路。呜咽辞密亲。

借问子何之。世网婴我身。

永叹遵北渚。遗思结南津。

行行遂已远。野途旷无人。

山泽纷纡余。林薄杳阡眠。

虎啸深谷底。鸡鸣高树巅。

哀风中夜流。孤兽更我前。

悲情触物感。沉思郁缠绵。

伫立望故乡。顾影凄自怜。

人生的最后,一方面战事上节节失败,另一方面为人所构陷,令他满怀忧愤。《裴子语林》载:陆士衡为河北都督,已被闲构,内怀忧懑;闻众军警角鼓吹,谓其司马孙拯曰:“我今闻此,不如华亭鹤唳。” ——陆机祖父陆逊曾在吴受封为华亭侯,华亭是当时由拳县(今嘉兴)东境一个亭(故址今上海松江境内),地属吴郡,陆机兄弟曾共游此十几年。在孤独无援的境地,他怀念起华亭的鹤鸣、隐居家乡的自在生活。

 

人们传说他受害前后有异相:“先是,夕梦黑慢绕车,手决不开,恶之。明旦,秀兵奄至。机解戎服,箸衣幍见秀,容貌自若,遂见害。……是日,天地雾合,大风折木,平地尺雪。”当年陆机43岁,临终叹息:“欲闻华亭鹤唳,可复得乎!”

 

围绕陆机的志怪异闻无论数量还是情绪,在魏晋志怪小说中都甚为夺目,充满着一言难尽的哀伤惋惜。陆机的临终悲鸣,变成了西晋末年名士的集体挽歌,或许就是“华亭鹤唳”得以广泛流传、千古不绝的原因与结果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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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机像(图片提供:文化传播/FOTOE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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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载日期:
2022年07月26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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